无题
相见时难别亦难，
寒风无力百花残。
春蚕到死丝方尽，
蜡炬成灰泪始干。
晓镜但愁云鬓改，
夜吟应觉月光寒。
蓬山此去无多路，
青鸟殷勤为探看。
商隐的《无题》诗，有不少是借爱情来抒写怀抱的。这一首就是作爱情诗看，也写得一往情深，用情独挚，词意缠绵。在《无题》诗中，这首诗尤为著名。它除了最后一联用了蓬山青鸟两个典故外，别的都不用。就是这两个典故，唐朝人也都是熟悉的。像这样几乎是白描的诗，写得富有文采，形象鲜明，具有强烈的感情，能够震动读者的心灵，使人荡气回肠、不能自已，“春蚕”一联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，全诗具有一种风华绮丽、情致缠绵的独特的风貌，丰富了唐诗的艺术成就。
作为爱情诗看，这首诗写的是痛苦的爱情，是受到种种阻碍得不到保护、遭受摧残的爱情。正由于要求相见都难，所以分别也难，一分别就很难相见了，这不是有一种阻力在阻止他们相见吗？要排除这种阻力需要有一种力量来保护，可是东风无力，不再能保护他们，他们不但得不到保护，反而受到摧残。那他怎么办呢？继续保持这种爱情，只会陷于长期的痛苦里，要排除这种痛苦，只有放弃这种爱情。可是他的回答是，像春蚕吐丝，只有到死才了，像蜡烛掉泪，只有烧成灰才干。宁愿长期陷在痛苦里，到死不变，这里表达了对爱情的无比真挚。要把这种痛苦的爱情，通过具体的形象表达出来，作者创造了三个比喻。这三个比喻都非常自然贴切。尤其是春蚕蜡炬两个比喻，里面寄托着到死不变的深情。第三个比喻，即结尾请青鸟探听消息，从中点出全篇的用意。再说这种痛苦的爱情，从朝到夜折磨着他。他的苦痛，还由于他对爱情虽然是那样的真诚，但是对方是怎样呢？诗里没有写，在“晓镜”一联里有点透露。他从朝到夜陷在爱情的痛苦里，但他又怕这种痛苦会使他变得衰老，他衰老了，会得不到对方的爱，他在夜吟里只陷在孤冷的寂寞里。这是进一步写出他的痛苦，就是得不到对方的安慰。蓬山是仙山，是对方的住处，因为得不到对方的消息，所以想请青鸟去殷勤地探望。这首诗表面上写爱情，所以作爱情诗看，其实他是借爱情来寄托他的怀抱的，并不是爱情诗。怎么知道呢？因为诗里点明蓬山。在《无题四首》里已经提到：“刘郎巳恨蓬山远。”蓬山，唐人用它来比翰林院，这首诗里说蓬山不远，正说明他想进入翰林院并不是不可能的事。因为当时令狐绹已经入相，只要他肯推荐，蓬山就不远了。可见这首诗的主旨另有所指。张采田《玉溪生年谱会笺》里把这首诗系在大中五年（公元年）作。当时，商隐经过多年的游幕生活，回到长安，向令狐绹陈情，希望令狐绹推荐他进入翰林院。但也因令狐绹的地位尊贵，不容易见到他，所以有“相见时难别亦难”的感叹。当时是什么原因阻碍他亲近令狐绹呢？就因为牵涉到*派斗争中去。令狐绹是牛僧孺*，赏识商隐的才华。把他请去的王茂元是李德裕*，商隐应聘到王茂元的幕府中去，做了他的女婿，因此受到牛*的排斥。有什么力量来解除这种*派斗争，消释因此而造成的误会呢？东风无力，朝廷也没有力量，这就使人才受到摧残，像百花那样凋零。但由于商隐跟令狐绹关系的深远，所以他跟令狐绹是一片真情，除非“到死”、“成灰”永不改变，用这样的感情来打动他。因此朝夜愁吟，但又怕过于愁苦使人衰老，正像《离骚》里写的；“惟草木之零落兮，恐美人之迟暮。”怕自己衰老了，就更得不到令狐绹的赏识而推荐了。最后还是希望令狐绹能推荐他进入翰林院，想请青鸟去探听，想探听到一点好消息。《汉武故事》：“七月七日，忽有青鸟飞集殿前。东方朔日：‘此西王母欲来’”。后人因称使者叫青鸟。
谒山
从来系日乏长绳，
水去云回恨不胜。
欲就麻姑买沧海，
一杯春露冷如冰。
李商隐有《玉山》诗，用玉山来比令狐绹，当时令狐绹已经入相，所以用玉山来比他。正像《诗，节南山》用南山来比太师尹氏。《谒山》就是商隐去谒见令狐绹。
商隐去谒见令狐绹，令狐绹迟迟不来接见，直到太阳快落山了，他不得不回去。诗一开头，他不说令狐绹不肯接见，不说一直等到天晚，反而埋怨天公，说太阳落山得太早了，恨没有长绳来把太阳系住，不让它落下来，这是一种婉曲的说法。回过来说他在进谒令狐绹以前，一直在外地流转，给地方官做幕僚，说“水去云回恨不胜”。用云水的流转来作比喻，透露出感情来，商隐不愿在各地任幕僚，不胜怨恨。所以想求令狐绹推荐到朝廷里去做官。
下联借麻姑来作比，再运用想象，再结合曲喻，是三种手法的联合运用。麻姑是仙人，《神仙传》：“麻姑谓王方平曰：接待以来，已见东海三为桑田；向到蓬莱，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平也，岂将复还为陵陆乎？”麻姑看到沧海变成桑田，李商隐要向麻姑买沧海，这是创造性地运用典故，比喻要请令狐绹推荐。请人推荐，为什么说买沧海呢？这里用了另一个比喻，他自比司马相如，相如有消渴病（糖尿病），要喝水，借来比喻自己迫切想到朝廷里去做官，求引荐。消渴病口渴，要喝水，联系渴字，夸张地说要买沧海来喝，这个比喻是从渴字引申出来的，这叫曲喻。从麻姑买沧海又是一种想象，这种想象大概是从李贺的《梦天》来的，那是说从天上望下来，“一泓海水杯中泻”。海水好比杯中的一汪水，所以要买沧海来喝。这一句里，把比喻、曲喻、夸张、想象结合起来用，是很少见的。
怎么知道这里是借“买沧海”来指消渴，借消渴来指求官呢？原来他在《病中游曲江》说：“相如未是真消渴，犹放沱江过锦城”，他认为真的消渴，夸张地说成会把沱江水喝干，相如没有把沱江水喝干，还不是真消渴。那末真消渴，好像沱江水还不够喝似的，所以要买沧海来喝了，可见买沧海是为了消渴。又《令狐八拾遗绹见招送裴十四归华州》：“嗟余久抱临邛渴，便欲因君问钓矶”。“临邛渴”指司马相如有消渴疾。”问钓矶”指姜太公在渭水边石头上钓鱼，等周文王来用他。抱消渴病为什么要问钓矶呢？因为他是借消渴来比迫切想到朝廷上去做官，所以问令狐绹能不能像周文王用姜太公那样用他。令狐绹是宰相，是有用人的权力的。
最后指出“一杯春露冷如冰”，把沧海之大和杯露之小构成映衬，只有沧海之大才能消渴，暗示杯露之小是不能消渴的。这样写还不够，再加上一个比喻，“冷如冰”。指出春露如冰，暗示令狐绹的冷淡，不肯接见，不肯推荐。用婉曲的手法来表达正意。
作者简介：周振甫(～)，浙江平湖人。年肄业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。历任上海开明书店校对、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、中华书局编审。昆明第一届文论学会会员，济南文心雕龙学会会员。年开始发表作品。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著有《诗词例话》《文心雕龙注释》《中国修辞学史》《毛泽东诗词欣赏》等，专著辑为《周振甫文集》。